【拂了一身还满】情勾惊怆绿·4

  势态变得颇不稳妥。

  夏季的傍晚还算得上温和,却有聒噪的蝉啁啾个不歇,仿佛向死而生。露水在薄薄的翅膀上抖落,跌落在桂白眼里,融散成清湛湛的媚。

  他被幼先生惯得极散漫,但唯有清早起来练功吊嗓子,傍晚弹琴练曲这两件事是散漫不得的。昨夜同莲二相安无事,他却仍抱着少年的猎奇心气,以为会发生什么事,他枕下的短匕也未派上用场。起得倒比莲二早,那男人睡相颇不好,他心道也奇,是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,办着生杀淋漓的勾当的人,怎么会睡得这般毫无防备——此时一刀子教人捅死了也不为过。

  想是这般想,指头却湿湿漉漉地往男人的颈子上攀,那妖异艳丽的莲花图腾,盘曲而上没入后颈,仿佛许多鲜血的秘密轻掸到看不见的地方,深埋到他的骨血里——他蓦地感到些许兴奋,他已是许久未有这般少年人的兴奋了,那是一种对危险的渴望——爱刀爱枪,爱昨日琉璃厂里惊响的霹雳炮火,在北京城的上空弥漫起一层血气的硝烟,桂白亦隔着窗子疏疏看了一眼,倒想起断壁残垣,春光乍泄。

  他似乎能听到莲二的血液里呼啸着冰冷的长调,寒光铮铮,洒在长刀上晃得月亮失色。果真是兽一般的男人。

  便摇身一变,从总督府中的娈童变成了京城堂口中的娈童,本质上倒仍是世人眼中的弱质伶童。他在房里铺张他那些软红轻碧的戏服,这处修得极其富丽,不符堂口男人气质的轻纱幔帐瀑挂着,半壁琳琅被浮动的香气虚幻了形状,蝉鸣也变得曲折,偏偏外堂又有男人的棍棒刀枪在那儿彰显声势,仿佛不杀个鲜血淋漓,变成修罗,就去不了娘子的极乐世界。桂白皱眉,竟确确实实觉得自己便是个娈童了。

  他抬眉,手却仍慢慢平整着那戏服领子,沾了一手细碎金粉,对在那儿眯眼仰躺的莲道,“莲哥儿,你这屋子收拾得不太好,我不喜欢。”——他便是被莲从总督老头手里这样生生抢来了,十足地痞强抢清白人家小姐闺秀的做派,各位兄弟却心里明白得不行,这分明是压寨夫人的仪仗。可苦了老头儿,养了许久的金丝雀还未好好唱给他唱上一句,就被豺狼叼走了。

  莲慢慢睁眼,琥珀妖丽仿佛也沾了那戏服的金粉,他分明离桂白半丈远,起身一窜就将小孩儿揉进怀里了,桂白去软绵绵地推拒,清楚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,还有皂角气,大抵是葬送了什么人再来看自己的。他用唇在他耳畔摩挲,亦嗅到了清清冷冷的香气,那是,非常久远的,曾让他少年骨血震颤过的香气……他微怔,将唇挪开,桂白已是老大不高兴了。“你爱什么样儿的,就知会手下,让他们按着你说的修。”

  桂白挣动几下挣不开,不由分说便开始捶拳蹬腿,动作颇不温柔。门口守着的弟兄瞧见了忍不住呲牙,这哪儿是情人了打情骂俏,分明是拳拳入肉的,好在这少年人细脚伶仃,否则除了莲哥儿还有谁不皱眉毛一下呢。

  昏君。

  未见过莲哥儿沉迷过美色,他在情欲上总不声不响,旁人的认知,莲的日子里有的是血,是刀枪碰撞扬起的尘土,是恶童一般的无法无天,是咬人颈子的豹,是今早施虐艳势番那边的人时举起的铁锤,是溅了血污的红莲。他绝不爱温柔,更谈不上风流,他们只知道,他偏疯魔,不畏死,没有心。

  昏君在他的小妃子耳上又是不客气一啄,被捶痛了亦不自知,松开手臂的时候妃子觉得可算逃出了生杀阵。却看见昏君懒懒伸腰,道:“我出去走一趟,你乖点儿,无常。”又被桂白恨恨蹬了一脚,痛不喊一声,大笑而去。

  ……无常。

  桂白想到今早总督老头儿与一行人马风尘仆仆而归,打开房门却发现他被莲圈在怀里的情形,莲被人扰了清梦,却仍是笑得如一团不知什么时候烧起来的火,搅得清早颇不太平。

  他极轻薄地当着众人面往桂白唇上浅浅一印,仿佛流火软电,那是不带情欲的,只是动物在宣示主权。他道,“哎,把这个给我吧……只是个戏子嘛。”

  桂白还未回过神来,只觉得唇上干干的也没有情人接吻后的莫名感觉。听到他这么说也未反驳,是呀,他只是个戏子嘛。

  ——莲二殊不知,他会教这戏子勾了魂。后来他想,哪儿是什么戏子,戏妖,戏精,或是他自个儿的小神仙,决计不是凡人。

  总督面色如土,他纵是再不舍这么一个戏子,但如今事态火烧眉毛,哪儿有空去管那些玩物。总督身旁的门客却道,“你别太过分!桂先生可是老爷花天价捧过来的,娇生惯养这么久,你凭什么随口要人?——就算是个玩物……”

  话未道完,那颈子已是被斜刺里飞快伸出的一只手紧紧攥死了,带着尖利风声去招魂夺命,众人皆默了,桂白亦未出声。莲掐了那人脖子,手劲儿极大,不知会不会被拧断呜呼过去。

  莲慢慢将那门客提起,眼中琥珀滴成冰,桂白能看见沉沉的血色掀起,是猎杀的征兆。他道:“你主子还未开口,你说话就这般不放尊重了?有意思。”

  他咧嘴笑,人们却无一敢出声。

“老子的东西,老子打也打得,杀也杀得——”莲花图腾红得妖异,桂白盯紧他的后背,是兽喘息的声音,躁动生长。

  手上力道加紧几分,那人呜咽着挣扎,面色已酱紫。莲缓缓续道——声音沉沉像未出鞘的刀,但有眼力见儿的人已嗅到了血气——“……就是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。”

  说罢将那人掷在地上,那人一阵猛咳,将近半死。

  总督见此情状,只能默认了将桂白送于莲,那是山林里,弱者对猛兽的拜伏。男人之间,总是崇尚力量,而莲二有的,是铁腕,是他们任何一人都达不到的嗜血力量。

  莲不由分说便将桂白扛上肩头,任后者如何撕咬他,用尖尖的指甲挠他,都满不在乎。他将他安置好,见少年还未穿鞋,盈白纤细一双脚在大太阳下莫名生出丽色,就如华宴桌底,情人偷摸勾脚调情的媚,磨蹭讨好几下催生许多情欲。那种见不得光却让人红了耳根的秘术,如今却大大方方在白日呈现,刹那间有百般禁忌羞耻。偏偏桂白还不自知,翘着脚仍想踹人。莲一咋舌,觉得自己捡到宝了,举世无双。

  他看见少年银绒的头发遮住大半边脸,只露出薄薄雪白的下巴,他蹲下把那头发拢到他耳后,却被不轻不重打了一下,也不恼,依旧笑嘻嘻道:“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。”

  桂白抬眼,发觉男人凑得极近,被兽窥伺的感觉如芒刺在背。声音却如捻花轻落,落在莲的心底变成月白风清一色,仿佛是他黑暗人生里的一点光,“观音,我叫观音。”

  观音。

  集男女之精气放一身,超凡脱俗,飘飘欲仙。

  是神仙,莲二觉得鼻端又有幽幽冷香,但记不起打哪里闻过。但他又固执觉得这就是神仙身上的香气——就算他恐怕永远也回忆不起他的少年时候,那位白衣红伞,踏雪而来的仙人,隔着伞他看过他清秀雪白的下巴,与冷丽绵长的香气,他那时候甚至觉得,那人应该是没有性别之分的,但是每每想起,少年的他窝在被褥里火热震颤,填满他蓬勃生长的荒芜。那是渎神的快感,就是想一想,他也会觉得头皮发麻,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疯狂滋生着,灭顶而绝望。

  ……是神仙啊。

  “那他们怎么都叫你桂白呢?”这种念头只是一刹的,旋即就消融到阳光,露水摔碎蒸出白气。

  桂白道,“我的艺名是桂白。”倒是许多人都不晓得抑或不关心的,都当桂白就是桂白,是台上那个瘦伶伶的风流伶人。

  莲却无心去再听,去逗趴在屋檐上的一只黑猫,桂白一窒,那分明是花九卿给他传信的猫。猫轻轻巧巧跃下,却畏惧莲身上的气息,后者一把将猫捞过来放在桂白膝头上,“无常,你先好好同它玩儿着,我啊,得去看看昨儿晚通宵赶工的伙计们。”便走去不远处角落里那晦暗的锁得极紧的屋子,莲花图腾流火一般有
 
  去你的无常。桂白冷冷觑他一眼,那屋子血腥气太重,锁得再如何紧也是呛人鼻子的——就跟这莲哥儿一般,兽性戾气锈在骨子里,风吹不散,雨打不掉,剔不去洗不净,不知什么时候就扑上来咬得你鲜血淋漓。又和桂白一般,年年月月闷煮出的清冷媚气总是低回着,他一扮上美人皮,唱起玲珑曲,就艳戈劈眉,软刃抵喉,观音宝相,帝王将相都溅了血。

  这是天性。

  山雨欲来,桂白搁下琵琶,挑拣珠花头面,粉墨朱笔,睛红点翠的琳琅物件此时却闪着冰冷冷的光,皆是簇拥他美艳无匹的杀人凶器。他揉开那猫送给他的一团纸,上面笔势锋利,是勾光破雪的力道,他哂笑,不成想花九卿那样病殃殃的身子骨竟习得如此一手好字,赫然是“情勾”二字。

  情勾。他面无表情,只眺那窗外长山,被周密雨势淋得疏疏落落,却有花的香气。这出戏,他已是很久没唱过了。

  那厢正殿,门蓦然推开,被一群男人随着,莲二缓缓步入,有荒原上的冻风刮过一样冻耳,他眯起眼睛,如观望猎物一样望着正座上那垂眼喝茶的男人,“卿少大驾光临。未曾远迎,深感失礼——”茶盖儿轻轻一碰,斜刺里刮耳的一声,“不知您来我的堂口有何贵干?”

  花枝掩映,蕊白攒动中抬起那张端丽颜色,“莲哥儿还是急三火四的脾气。”花九卿轻笑一声,绵软病气却掀起剑海抵背,彤云乍灭,雨来,香气混着血气愈发浓烈。“我这次是奉先生之命,替他来清理京城的青帮门户。”

2016-07-10 1 3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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